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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忆儿时“说书”声
我所经历的河洛大鼓系列之一
遥忆儿时“说书”声

邙山脚下,青要山尾,畛河西畔,华严寺侧,有一山沟,名平王沟,内有桃园村、楼下闩。门临溪水盘玉带,坐对南山翠若屏。这就是我的故乡,青少年时代生活过的地方。

从记事起,是上世纪的七十年代。豫西农村,尤其是新安县大山以下的穷山村,不仅物质生活贫困,文化生活也相当匮乏。七十年代初,山区不通电,不通广播,直到上小学一年级,教我们的老师不知怎么搞到一台收音机,带天线,还缀两个一号干电池,声音小,噪音大,有时还得搁耳朵上听。就这样也是如获至宝,上课专门放给我们听,感到非常神奇。那时候白天大人们上工,学生们上课。晚上守着一盏小小的洋油灯(尽管解放后不叫洋油,改叫煤油了,但农村人还是习惯叫“洋油),做完做业后无所事事,等待的就是漫漫长夜。

那时候,文化娱乐很少,没有现在都市丰富的“夜生活,漫漫长夜如何消遣?偶而大队会演一场电影,我们就会跑个三四里路去看,当然也会跑到公社所在地仓头街去看电影,甚至为看一场电影跑个十里、二十里的路也是常有的事儿。请剧团唱戏对乡村来说,是非常奢侈的事儿,公社一年能唱个一两次戏,大队极少能唱得起戏,生产队想就别想了。想看场戏就得跑仓头、狂口、北冶、石井、竹园等地,打着灯笼,披星戴月,翻几十里山路,甚至打个通宵,戏台子下挤得胸口疼,仰得肚子酸,瞪着眼、张着嘴、掂着脚……受这一切罪,就为能看到一场戏。除了电影、戏,还有一项娱乐生活,就是看“耍把戏儿,现在叫做杂技,或马戏团,也是我们小娃们儿的最爱。在粗糙的音乐里,铿锵的锣鼓中,翻跟斗、打侧脚、上老杆、耍气功、玩魔术很能吸引我们的眼球。每一摊儿耍把戏儿的都有一个专门的丑角儿叫老菜包子,故意显得笨手笨脚的,当众丢丑儿,出洋相,惹得人哄堂大笑。笑声荡漾在夜空,给贫瘠的乡村文化生活带来一丝活泼的生机。

电影、唱戏、玩把戏不是每天都有这样的好日子,平均下来一个月里有个三两天也是不错了。更多的时间,更多的夜晚,吃罢晚饭,大人们互相串门儿,坐一起拉家常,东南西北地扯,而我们小娃们打闹之余最爱听的就是大人们“说瞎话儿。“说瞎话儿是豫西农村的一种俗称。有的地方叫讲古说古,书面上通俗地称为讲故事瞎话儿按书面语言应该叫民间故事民间传说。为啥叫瞎话儿呢?大概是因为这些故事都是民间流传的,口头讲述的,书本上没有写,历史上也没有记载,谁也考证不出来真伪,只能当瞎话儿听,这里的“瞎”就是假、不真实的意思。有这样一个“瞎话儿广为流传:张三去李四家借东西,李四不在家,妻问借啥?张三说,借你家的瞎话儿本儿看看。李四妻回,他不在家。张三问,去干啥了?李四妻回,去打露水籽儿去啦!张三疑惑:露水有籽儿?李四妻反问:瞎话儿有本?这个故事就是谚语露水没有籽儿,瞎话没有本儿的来历。

“瞎话儿虽瞎,但情节充满神奇、扑溯迷离,引人入胜。内容引古以鉴今,抑恶而扬善,多劝人诚信、守法、行善、尽孝等,趣味之余,给人教育与启迪。故瞎话儿老少皆宜,人人趋之。后来想想,仔细分析一下,瞎话儿也是一种说书,是最原始的说书。说书人好多书的内容来自于民间的瞎话儿。追溯说书的来源,早期唐宋时代不是称为说话儿吗?有文人把说话儿人说的故事记下来编成书,就有了话本儿。那时的说话儿和现在的说瞎话儿应该大同小异的,只不过那时就有话本儿了,看起来早期的 “瞎话儿也是有本的,只不过我们农村大老土说的瞎话儿没有文化人来编写本儿罢了。当然这些都是现在才分析的,那时一个小屁孩儿是不会考虑这么多的。

听过最多的是我大哥讲的瞎话儿。大哥为人实诚,木讷,不善言辞,书读得不多,但肚子里装的瞎话儿不少,不知都是从哪听来的,总说总有,头头是道,让人佩服得不行。夏天树荫下,冬季炉火旁,我们陶醉在“瞎话儿哩,听“瞎话儿”掉泪,替古人担忧。“瞎话儿”伴随着我们童年快乐的时光,留下了美好的记忆。

除了电影、唱戏、耍把戏、听瞎话儿之外,还有一项最重要、最普遍的文化娱乐活动就是——听说书!

说书,现在的理解应该是包括评书、鼓书、坠子及南方的弹词等曲艺,但那个时代到我们农村来的没有评书,更没有弹词。坠子书还是上中学时在寺上的前村闩听过一次,其余的都是大鼓书,就是现在所说的河洛大鼓。所以在我们这一带,说书就是河洛大鼓的专称。当然河洛大鼓也是后来起的名字,那时没有这个名称,都称为说书

没上学以前,依稀记得就听过说书,也产生过许多疑问,明明又敲又打,又拉又唱的,为啥不叫唱书而叫说书?少时的印象里,有看书、读书、背书,书还能拿来说?别说那时懵懵怔怔,什么也不懂,就是现在也没研究透彻,“说”为啥不叫“唱”,“书为啥不叫故事而偏叫呢。别说咱文化低,捉摸不透,有些所谓的砖家学者研究了一辈子,也得不出一些可以另人信服的说法。

农村人一年下来难得看几场戏、电影,但每年都至少可以享受几次听说书的待遇。比起唱戏、电影昂贵的花费来,说书要经济得多,也方便得多。人少,花费少,吃饭住宿都好招待。不用搭台,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点一盏油灯,烧一壶开水就可以开书了。所以说生产队演不起戏,看不起电影,但说书都能说得起。农闲时,说书人寻村串户找上门来,就连续说上几天,刮风下雨,干不成农活,聚到窑洞或其它避雨的地方美美的听上几天书,真是极好的一种艺术享受啊。

当然最另人振奋的还是我们这些半大屁孩儿,一见说书的进村了,马上就跟到后边簇拥着,欢呼着说书的来啦——”。说书的往往有两三个人,进村后找个石桌或石凳坐下,有的孩子就跑着到队长家报信,有的主动给说书人当向导,领着去找队长,有的就围着说书人看稀罕,摸摸弦子,敲敲鼓,轰也轰不走。直到队长把说书的安排住,对我们大声喝斥:都爬回家去!给大人说说,晚上到学校窑听说书!我们这才高高兴兴地散去,单等晚上听说书。

乡村夏夜,凉风习习,夜幕降临,星火同辉。桃园学校门前的操场上早已人声鼎沸。说书人未到,听书的倒先聚集了不少。当然最积极的还要数我们这些半大娃们儿,兴奋得蹦呀,跳呀,嚷呀,闹呀,穿梭于人群之中,翘首以盼。一会儿队长把桌子拉开,凳子摆好,茶水备齐,说书的就到场了。掏出弦子,支上鼓架儿,钢板,鼓声就马上响起。开书以前,一般都是由徒弟先打起钢板,敲一阵书鼓。俗称“叫场,即招徕听众,类似于戏曲开场前先打一通家伙点儿急急风,主要用于造势,告诉观众即将开戏了。随后钢板、鼓点儿配上弦子一通演奏,弦子拉得很热闹、欢快、紧凑,势如急风骤雨,听起来叫人紧张、兴奋。后来才知道开场前拉这一段弦子名叫十八板,是河洛大鼓音乐的前奏曲,能展现拉弦儿的功夫,技巧。往往一段拉下来,听众能拍几次手,喝几回彩。前奏曲过去,就该徒弟先“垫场”了。徒弟说的都是书帽或小段儿。徒弟嘛,肯定没有师傅说得好,人们都是这印象。对于徒弟说的书,大家都是爱听不爱听的。徒弟说书也就是借书场开头等待听众到齐的这个机会锻炼技艺的,反正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书场里很乱,有刚来的,有让座的,有大声打招呼的。小娃们听不进去书,也不懂顾面子,有的还高声嚷着:换老师儿说!,在一片喧闹中,垫场段儿就结束了,该老师上场了。

师傅上场就有师傅的派头,慢吞吞地归入正位坐下,不紧不慢地品一口热茶,拉弦的在这当儿吱吱呀呀地定弦儿,弦定好了,说家才清了清嗓子,敲两下鼓,就开口了:说书不说书,上场先背毛主席语录……

说书的背的毛主席语录都是当时耳熟能详的经典语录,听到最多的就是:要斗私批修。”“下定决心,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事业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阶级敌人斗,其乐无穷等等。这都是适应当时形势的,以后再听到的就是说书不说书,上场先做诗了。

毛主席语录(或定场诗)念完之后,就是一番如老少爷们稳坐两厢,听俺拙喉咙哑嗓,凉腔掉板,与您细陈……”之类的开场白,话没落点,就开始哼唱:听俺慢……,咹——,与您——道——来——”。然后才不紧不慢,细条慢理地打起钢板,敲起鼓点,弦子也开始吱吱咛咛地拉起了过门,过门一完,就开始慢慢地唱了。

师傅说书大都如此,刚开始总是耷拉着眼皮,一副无精打采,少气无力地样子,开口说或唱都是缓慢、低沉的语调,给人一种慢吞吞,净松罢凉的感觉。如果你以为这说书人不认真,不搁劲儿,懒懒散散的,肯定不是好说书的。那你就错了,一方面说书人故意在开始时吊人胃口,另一方面说书人一唱一个小时、两三个小时,甚至更多,是非常耗费嗓子和体力的,所以上场来养精蓄锐,强调稳,不能慌乱。说书的也说啦:前紧后松,到底不中,前松后紧,越说越稳。老婆纺花,慢慢上劲儿,大闺女游秋儿,越游越快。开始如果攥劲儿过火了,到以后热闹的地方反倒没劲儿了,唱不好了。只有松下来,才能紧上去,只有慢下来,才能快上去。所以说书人总是把精神头儿,把劲儿都攥在后边。初始时静似麋鹿,温如绵羊;进而似睡狮初醒,蓄势待发;高潮时如猛虎下山,排山倒海,势如破竹。

说书的大都如此,正说到紧要三关,五马岭上,热闹之处。比如眼看要打起来了,或闹得不可开交了,或刀架在脖子上生死一瞬间了……在这关键时刻就开始撂挑子,话锋一转:眼看就是一场闹,打打钢板我要停。把书说到交关口,一言得罪众观众,要是瞌睡你就走,不瞌睡,喝口热茶接着听。这一板书就算停下来了。

众人在说书人喝茶休息的当儿,也可以放松一下绷紧的神经,拉拉家常,议论议论书情。小孩儿们出去尿一泡回来,还想着刚才说书人说的刀架脖子上咋办,是死是活?心里真痒痒,恨说书人早不歇,晚上歇,偏这个节骨眼儿喝什么茶,耽误事儿!就大声嚷着:少歇会儿,快开始吧!说书人笑笑,就拿起钢板,书鼓一声,书场皆静。

一晚上两板书、三板书就该收场了。刹书时老是撇了个想头儿,吊足了胃口,让人欲罢不能,明天不来听就睡不着觉。后来也逐渐明白,这就是说书人的奸滑之处,每次都是说到矛盾冲突,紧张热烈之处停止,给人造成悬念,吸引人听罢这场听那场,场次才能不间断地往下续,说书人的饭碗也才能持续地端下去。这就是唱戏唱团圆,说书说零散的道理。唱戏的是拿不住奸贼不刹戏,而说书的往往是越说越零散,你东我西,不能团圆。一旦团圆了,说书人也该卷铺盖离庙了。所以小时候我们听说书,听罢这场听那场,这村听撵那村,连续一个多月,却没有把一部书完整的听完过,最后也是心有不甘,不得不依依不舍地目送着说书人走出村口,消失在远处……

记事起记得来过好多摊儿,无数次的说书的。只管听书,也不会留心说书人是哪里的,姓什么、叫什么。依稀记得本县来的说书人最多,还有孟津、偃师的,上四年级时听过河北(这里仅指黄河北)过来的一摊说书的,印象中远没有河南的说书人说得好,说得带劲儿。老年人说东边有个段先儿说书说得特别好,那时很早的事儿了,可惜我们小孩儿们没有听过。我们只听过老杨先儿(杨德满,王管子的入门老师)、小杨先儿(杨保险,又名杨兆民),孟津李先儿(李玉山),五头郭先儿(郭黑蛋)的书。其它的就叫不出什么名堂了。但是来我们村说书次数最多,印象最深,妇幼皆知的说书人当数仓头大河口的王管子了。

王管子大名叫王长海,但人们记住最多的是他的小名,大名好少有人知道。只所以大家都熟悉王管子这个名字,有以下几个原因:一是王管子来村里说书的次数太多了,从小出身跟老师杨先儿学徒时就经常来,出师后更是几乎年年不间断,可以说人们见证了他从徒弟娃儿到出师,以至成为好说家儿的全过程。二是王管子特别家常,平易近人,无论穷富,大人小孩儿都能说着话儿,每次来说书就象到家一样随便、亲热,而村人们也不拿他当外人,热情招待。大家时不时还开个玩笑,有人掂二话说,听王管子说书一股子王管子气。这话给王管子听到了,在书场公开地说,有人说我说书有一股王管子气,王管子气是啥气?好多人一时语塞,无法回答。就有小孩儿在下边高声回应,王管子气就是出离拐弯的气!童言无忌!顿时惹得哄堂大笑。王管子并不生气,也跟着大笑。一般人可能觉得,这是一种侮辱。但大家包括他本人并不这样认为,反倒觉得这种说笑更显得亲近、随和。三是人家说书确实有一把棕刷子,这是最主要的原因,试想如果他书说得不咋的,谁还会记着他,还会欢迎他?隔段时间不听王管子说书还想得慌,议论王管子怎么还不来说书呢?可见王管子在村人心目中的位置。

王管子长得相貌魁伟,中年发福后更显得人高马大的样子,个子高,身材胖,往书场一站,如半截铁塔一般,不开口说话,从气势上就已经镇住了场子。他又有一副好嗓子,嗓音非常宽厚、响亮,声如洪钟。夜深人静时,他的腔能听十几里。那个时代,说书从没有用过扩音机什么的,对他来说根本不需要。不管人再多,再乱,他往那一站,只一嗓子,书场立即静下来。有时候他在书场调侃说,我的嗓门儿大,大嫂们捂好娃们儿的耳朵儿,吓着了我可不管!你别说,有的孩子在下边乱窜,他吼一声,孩子们都不敢动了,乖乖地听书。

王管子说书很投入,声情并茂。说起姑娘媳妇来,扭扭捏捏,拿腔捏调,让听众忍俊不禁,笑得前仰后合。王管子善于说苦书,那天后晌,他说的是《拉荆芭》,说到苦处,声泪俱下,不住地用手绢擦泪,下边听众哭声一片,有几个老婆竟嚎啕大哭,书说不下去了,只得停下来,稳定一下情绪。王管子从书情里跳出来,笑着说:看你们没出息那样,又没说着你们。大家都又笑了,就是呀,这不是看闲书掉泪,替古人担忧吗。就这样,一场书下来,哭哭笑笑。要不会说唱戏的是疯子,听书的是傻子呢?

王管子自幼失目,说书中人物动作、表情全凭自己惴摸。但他表演、比划起来却特别形象逼真。记得我都上小学二年级吧,那晚上他说的是《南京风云》,说到黑大个杀赵玉莲的情景,一手拿钢板做刀状,一手摸鼓做人头状,缩头咬牙,嘴里恶狠狠地一声嘶啦,提着血淋淋的头飞出去了。我们都把他虚拟的动作当成真的了,听得心惊肉跳,看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听罢书,一个人得走一段夜路,吓得不敢回家了,脑子们老回旋着黑大个杀人的情景,怕黑大个冷不丁蹦出来,在半路哭了起来,一直等到家里人来接。

儿时的岁月,伴随着鼓声、书声和琴声悄然流失。曾几何时,土地包产到户,生产队没有了集体经济,说书人再上门时,队长推三阻四,不肯接待,我们听说书的次数也减少了。曾几何时,电视、网络、手机悄然闯入人们的生活,蚕食了说书的市场,使人们对听说书兴趣骤减。曾几可时,流行乐、泊来文化野蛮侵入,把说书一下子挤到了边沿化,成了时代的弃儿。从此我们再难听到几曾熟悉的乡音了。

后来我们小浪底移民搬迁,故乡成了万山湖的一部分,近几年因思念故乡、故去的亲人,每年七月十五都要回去上坟。曾经流淌着鼓声、书韵的故土,早已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满目疮痍,触景感伤。早年曾经说书的场所,桃园学校窑依稀可辩,伫立良久,儿时的说书声仿佛又在耳畔响起,一阵秋风萧萧,琴声、鼓书渐行渐远,飘向了遥远的渺茫……

“说书”声正远离我们而去,却在记忆里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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