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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走路有讲究

我所经历的河洛大鼓系列之四——

出门走路有讲究

半个月的说书“培训”感觉很漫长,也很短暂,不知不觉到了“麦口儿”(临近收麦前夕),得送老师回家,顺便“摸摸门儿”(知道家在哪),也好“麦罢”(收罢麦)去找他。

从小长恁大,“坡顶上(顶上方言音促读:tiáng)”只是听人们传说,从没有到过。在我们新安县大山以下通常把西邙山岭上称为“坡顶上”,包括新安县的五头、正村以及孟津县的横水以东大部分地区。而“坡顶上”的人习惯称我们新安县大山以下畛河与黄河交汇区域为“山底下(底下方言音促读:diá)”。老师家住的地方在五头公社梁村大队,属于我们所说的“坡顶上”。

话休繁絮。到了老师家,见到了他的母亲——一个非常和蔼可亲的老太太。和母亲年龄相比,应该称呼“大娘”,但老师的母亲不知怎么称呼合适,是叫“师奶”,还是?不知怎么称呼,也没法问,称呼错了,又怕挨训,只好嗯嗯啊啊的吧。老太太待人特别亲,让我吃到了我们“山底下”烙不成的,特别薄的饼馍。都说“坡顶上”人烙饼馍又薄又软。“一斤细白面,能烙三十三。皮儿薄,个儿圆,对着烙馍吹口气,嘀溜溜地能上天。”这还真不夸张,又热、又薄、又软,吃到嘴里又筋道。

在老师家停了一天,约定好麦罢出去(说书)的日子,第二天就返回,因家里急着收麦了。回到家,三夏大忙季节已经降临。

农村有两怕,秋收和三夏。秋收季节持续时间长,收玉米、种麦、刨红薯,活多,活杂,但远没有麦收活紧。有俗语“紧趁庄稼,消停买卖。”农村人常说,看你慌成啥啦,麦穗儿焦到地啦?意思是说,你的事急成这样,比麦穗儿焦到地里还紧?麦天是抢种抢收,争分夺秒的大忙天气。那时候没有机械化,我和母亲种了不到一亩麦,连种带收几乎要忙一个月时间,哪象现在,收麦时地头一站,收割机一转,不到半天,还没闻到麦天的气息,三夏大忙季节就溜过去了。

麦天,真不是人过的日子。起早贪黑割麦、担麦,把麦运到打麦场里,中午日头正毒时趁热放磙、碾场,掏空儿趁风扬场。割麦,腰弯得直不起来,担麦,肩膀压肿再压出茧子,麦场上,暴日下,汗水、麦灰交织,抓又不能抓,挠也不敢挠,又痒又疼。过个麦天,不脱一层皮,也瘦几斤肉。书上那些描述农民丰收的喜悦,劳动快乐的场景都是那些文化人站着说话不腰疼,敢说根本就没有体验过农民的艰辛。分明是欺负农民没文化,有口难辩,任由他们信口开河罢了。种地人,田间生活,真的没有文人笔下的那种美好、浪漫。

繁重的农活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根本就没有时间和机会练打钢板和拉弦子。即使偶有空闲,也没心情去摸这些东西。即使有心情,想练练,也显得不合时宜。大家忙得焦头烂额,哪有闲心听你叮叮咣咣得心慌,“嘶嘶啦啦”地杀鸡子?吃个没趣,被日刮几句,倒是小事,弄不好惹人烦气,摔了钢板,砸了弦子也不是没可能的。

超负荷的劳作加剧了对农活的厌烦,更坚定了学好说书,好摆脱黄土地,跳出农门的决心和信心。累得怨气冲天的时候,暗暗诅咒这个该死的麦天过得这样慢,这样长!也不会快点过去,好去找俺老师出门说书呀。每想到此,心里便对未来的说书生涯充满憧憬。

麦收总算过去啦,早就盼着的约定日子也到了。就迫不及待地收拾行囊,赶赴“坡顶上”老师家里。

到老师家气还没有喘匀,就有一个小孩儿领着一个满脸络腮胡,个子不高,啜门却很大,走路风风火火的失目人径直闯了进来。看样子和老师关系很铁,很熟悉,大大咧咧地往院里进,一边高声叫着:“伙计,来了也不知道接接我——”俺老师慌忙笑着从屋里迎了出来:“哎哟,汉儿,你来得怪早哩,快进屋!”

老师叫这个“汉儿”的人就是今年夏天找的新搭当,叫郭汉。虽然今天我是头一次见到郭汉,但提起这个名字,却一点也不陌生。

郭汉是新安、孟津以至黄河北济源一带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大名鼎鼎的说书大师王管子的得意弟子,早有耳闻,只是没见过面。说起王管子,新安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书说得相当叫好,威望也高。王管子说了一辈子书,非常出名,教的徒弟也有好几个,象五头张沟的张喜,同母异父的兄弟李进银等。但真正学艺有成,且和师傅一样出名的徒弟,则非郭汉莫属。

都说徒弟象师傅。郭汉虽然是王管子正儿八经的亲传弟子,但从各方面看都不太象师徒。一是长相:王管子人高马大,非常魁梧,加之中年发福,体态较胖,往书场一站,如半截铁塔一般,八面威风。郭汉体型瘦小,个头又低,往老师跟前一站,差了一大节儿。二是腔口儿(啜子,唱腔):王管子嗓音宏亮,浑厚,极有磁性和穿透力,不要喇叭扩音,夜静时声音能传十几里。郭汉嗓音远没有师傅的亮而纯,略带嘶哑。三是风格、性格:王管子从说书到为人,细致、文明、和善,人缘极好。郭汉说书比较粗糙,不太讲究仪表,衣着比较随便,麦秸火性格,“虻牛犊”脾气,好的时候豪爽仗义,为师傅,为朋友两肋插刀,在所不辞。“怪”起来时,天不怕,地不怕,老天爷也敢吵一架。师徒俩性格不同,师徒情分却最深。王管子十分喜欢、欣赏和器重这个爱徒。郭汉呢,每年都要备大礼去老师家瞧几回,每当向别人提起自己的老师时,不说老师,总是说“俺掌柜的”。而在豫西农村,通常“掌柜”是儿子对老子敬畏的称呼。称老师为“掌柜”,足见得情如父子。

郭汉对俺老师家中非常熟悉,径直进屋,摸到桌前就坐了下来。老师就把我推介过去:“这就是给你说过的,才收的徒弟,叫武成。”

郭汉马上喊了起来:“哎哟,武成啦不是!”听声音,听语气,好像早就熟识,老朋友似的,叫得非常近乎。怪不得郭汉脾气坏,人缘好;个不高,影响力大。每到一个地方人都混得很熟,打得火热。人家就是会说话,会来事儿,善于套近乎,拉关系。初次见面,就领略了郭汉的不简单。

王老师也向我介绍:“这就是郭汉,今年夏天咱们搭班儿,往后也是你的老师啦。”

我赶紧不失时机地上前一边打招呼,一边拉住了郭汉的手:“郭老师好!”郭汉马上站起来,拍拍我的肩膀:“武成,放心,咱们搁伙计,保险能搁合得可美!”爽朗地一笑,彼此的距离拉近了许多,气氛变得非常融洽、和谐。

接下来我向二位老师汇报了这段时间的“学习成绩”:麦前抄的几个段子《对药名》《小两口抬水》《喜遇》《罗成算卦》已经背得滚瓜烂熟;钢板也能打响,打出点节秦了;弦子虽然象拉锯一样呆板,不好听,但磕磕拌拌也能拉下来一两个过门儿。好歹总算是得到了老师的“表扬”和肯定,说这一段儿时间进步不小。当我有一打没一打地打着板,唱了一段让郭老师“验收”后,郭老师也夸奖:“中,是这块儿料!”

晚上,郭老师送给我的“见面礼”是他说着,我写着,抄下来的两个垫场书帽,短些的叫《六畜之歌》,具体什么内容,现在全忘完了;另一段长些的叫《猪八戒拱地》,在此后的一年多,这段书唱起来非常叫好,不过现在也忘得差不多了。

夜深了,睡到床上,听到两个老师还在研究、商量什么日子“出门儿”,走哪个方向,先到哪里落脚等等。原来说书有许多讲究的,先要挑个好的日子出门儿,最简单的说法就是“七不出门,八不回家”。明天刚好是初七,王老师的意思是明天不能出门,后天是初八,也不中,得等到初九才能出去。郭汉不以为然:“球!不在那!初七也能走!七,是挤(谐音qi),挤着生意还稠哩。那年冬天,和俺掌柜出门,就是看在初七,一冬的生意挤得都干不过来。”王老师笑笑:“那你说咱明天就出门?”郭汉说:“明天就出去。谁还准备在你家等上两天?”“那中,走哪个方向哩?”

两个老师都懂阴阳,会算卦,不但讲究出门的日子,还要讲究出门的方向,什么东西南北,乾坎艮震的。两人商量了半天,争来争去的,也没确定下来。我在一边儿插不上嘴,也没资格插嘴。心说,管你们哩,争来争去与我无关,反正我是学艺和领路的,你们说去哪,就领到哪,其它的管不了。这样想听,听着,不知不觉地就去和周公会面了。他们讨论到什么时候就不清楚啦。

次日一大早,老师的母亲在厨房忙前忙后地张罗着给我们烙饼馍,煎鸡蛋,准备好吃的为我们送行。两位老师忙着往各自的大提包里装衣服、行李,吩咐我检查鼓包里的鼓板、鼓槌之类的少没少,带足松香和备用弦。郭汉老师的“出门三保险,油(雨)鞋、电灯和雨伞”一样也不少,把偌大的一个提包塞得几乎要撑破。饭吃过了,行李也准备停当,八点吉时已到,整装出发。装在弦袋里的弦子,变成了挑行李的棍子,一头插进提包的带子里,挑起背在肩膀上。两个老师每人都是用弦子挑起自己的行李包,我背着自己的行李包捎带着鼓包。郭汉老师一句:“出征!”,我们就出了门。

我除了行李外,最主要的职责就是充当眼睛和拐棍,给他俩“引路”。

说到给失目人引路,还引出一些故事、趣事。麦前王老师在俺村说书时,有好心人因见别的瞎子都是手里拿根长棍,用棍敲着前面的路面,摸索着探路的,就好心好意给找了一根长竹竿棍,好让他自己走路方便些。谁知俺老师坚辞不受,原因是,他一直没用棍自己摸路的习惯,觉得用棍探路嫌太慢,耽误事。送老师回家时,有邻居提议用棍“牵着走”,说经常有人这样牵瞎子的。老师听了“牵瞎子”这话很不乐意,脸红肚子粗的。要不是人熟,抹不开面子,估计又该恼了。送他回家时,不但没用棍,连手也不让牵。我在前面走,他在后面右手搭在我左肩上。这样走的速度一点也不慢,有时他比我走得还快,感觉后面有一种力量在推着。我很好奇,为什么老师眼睛看不见,扶着我的肩膀,走路比我还快?一边走着路,一边就扯起了这个事儿。还别说,老师不光在弦子上摸字快、稳、准,在摸路方面也有一手,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听师一席话,胜学三年艺。

我趁老师兴致正高,就问:“老师,别人说用棍牵着你走,为啥要生气?”

老师笑笑:“用棍牵着走,就好像牵牛一样,多不好看呀。再说,引路就是引路吧,干嘛要说‘牵’?我是人,又不是牲口,被人牵着走?”

我点点头:“嗯,‘牵’字是不好听,也不雅观。”

“对呀。用棍拉着走,你在棍那头,我在棍这头,中间隔了一根长长的棍子,占了很长一节路,我在棍子这头感受不到棍子那头的情况,是上坡,是下坡,是过沟,是越坎儿,领路人不提示,我心里就没一点底,弄不好不是上墙,就是掉沟,再不然摔得鼻青脸肿。这种情况下,要引路的还不如不要,自己摸着走反而踏实些。”

“啊!”我恍然大悟,老师说得确实有道理,“那我用手拉着你走也不中?”

“用手拉着比用棍牵着要好些,至少距离近些,占路短些。但也不容易判断前面的路高路低,路高路坏。只有把手放在你肩膀上,最容易断定前边是啥路。如果上坡,肩膀就会逐渐地高;如果感觉到肩膀正一步步地低,肯定是下坡路了;如果拐弯儿,肩膀也会跟着转动,左拐左转,右拐右转,转得猛,拐得急,转得慢,拐得缓;肩膀往前猛一投,不是过河就过沟;肩膀一高又一低,不是过坎儿就跨石。”

我的老天!我听得目瞪口呆,想不到给盲人引路还有这么大的学问,不服气不行。趁老师高兴,我又故意问他:“那我的肩膀要是一抖一抖的呢?”

老师哈哈一笑:“那是你在跳舞哩。”

“那我的肩膀要是一颤一颤的呢?”

“那是你感冒发烧,浑身发冷,嗒嗒乱颤。”说着,“啪”照着肩膀打了一下,“你这娃子,净钻牛角尖儿哩!你见谁走路是肩膀一抖一抖,一颤一颤哩?颤,是该挨打啦。”“啪”,笑声中,接着又一下。

经老师这么一说,我明白了,怪不得老师不让拉手,非得按着肩膀走路,还交待不管上山下岭,过河过坎儿,不用特意告知,回头照顾,只管往前走。原来他是凭着肩膀的上下左右来判断的。怪不得寺上沟口过畛河时,我还发愁。畛河上只有冬天才搭建小桥,能行人和过架子车,春、夏、秋三季都没有桥,在河中横着摆一行石头,称为“打石”,行人都是踩着石头过河的。明眼人一不小心,还会踩空,失足掉进水里,湿了鞋子,裤子湿半截儿,何况是眼睛看不见?看着清潵的河水,和河中间一排光溜溜的顽石(岩石),怎么把老师领过河去?万一一脚踩不好,滚到河里昨办?那是引路人的失职,给人无法交待啊。作了半天难,只得一狠心:“老师,我背你过河吧?”老师笑了:“看你身单力薄的,我这一百多斤,你能背动?弄不好连你带我都滚到河里哩。”想想也是,踩打石过河,空人有时还会失足落水,况且背着一百多斤?这还真没把握哩。老师说:“不用愁,也不用害怕,没事儿!我按着你的肩膀,你只管踩着石头往前走,别回头,别说话。我自己能过河。”你别说,老师是上鞋不拿针锥,真(针)中,硬是按着我的肩膀,一步一步地过“打石”,凭着感觉我肩膀前倾的幅度来判断“打石”的远近、大小和高低。不用告诉距离,不用指挥他脚抬多高、多远,全凭他准确的判断,一步一个准儿,步步不落空,太神奇,太不可思议了!到最后一个“打石”了,出于好奇,身不由己地回头想看一下他到底用的什么特技,能达到明眼人所不及的过人之处。这一回头,肩膀跟着转动,导致了老师错误的判断,以是要拐弯了,脚跟着一偏,就踩进水里了。幸好河边的水很浅,连鞋也淹不住,只是湿了些。我办了错事儿,等着挨训,谁知他哈哈一笑:“不要紧,这是好事儿。河湿,就是‘合适’。大吉大利,办啥事都合适,哈哈。”想不到还因祸得福哩,跳进水里倒成了坏事变好事。原来“合适”是放在这里用哩,长知识了。

这都是麦前头的事儿啦。麦前送老师回家只给他一个人引路,今天出门儿,要同时给两个失目人引路,咋引呢?我感觉有点犯愁。王老师觉察出了我的为难,就说:“武成,不要紧,两个人和一个人一样领,不用担心。”郭汉老师也说:“就是,不用害怕,别人说领两个看不见的,原来俺掌柜的兄弟进银一下子领过六个看不见的,拉成一长溜儿,就好像火车挂钩似的,看着可美啦。”

领六个盲人?我有点不可思议。一个人就两个肩膀,至多供两个失目人按,剩下那四个人接哪里?六个人一齐按一个人的肩膀,还不把引路的给累趴下?王老师觉出了我的疑惑,笑着说:“不会都按你一个人肩膀的,有的是办法。”我说:“反正我就两个肩膀,你们一人按一边吧。”

王老师说:“那会中?一人按一边儿,仨人成并排走啦,占路老宽。咱仨人把路都点严(完)啦,叫别人咋走,路人不该说咱啦?遇到窄路咋走?给你说,咱三个不能并排走。你走前面,我用左手按着你的右肩;汉儿(郭汉)走最后,用右手按着我的左肩。这样一溜顺的走法叫‘火车挂钩’,一个连一个,一环扣一环。再窄的路,只要一个人能过去,三个人照样也能过。”

心里暗暗嘀咕:怪不得人们都说“瞎能,瞎能!”,瞎子就有能,办法多。这是我心里想的,可没敢说出口。要是说出来,老师非揍我不中!他们最不想听见“瞎子”这两个字哈。

我还是不解:“那为啥非得左手按右肩,右手按左肩,干嘛不左手按左肩,右手按右肩呢?”

老师笑着说:“这样走路身子才能相互错开,后面的不会踩前面的脚后跟。不信照你说的试试。”

我不服气:“试试就试试。”他们两个就改左手按左肩,右手按右肩。果不其然,我的鞋几乎一步一掉,笑着说:“哎呀,你们咋步步踩我脚后跟哩?”

王老师一边弯腰提鞋,他的鞋也叫郭老师给踩掉啦,一边笑着说:“不听话有踩你鞋哩!啥样儿?不服教师挨的打,换过来吧。”

三个人有说有笑地出门上路,不断地插科打浑,倒也轻松自在,心情愉快,路途的劳累、辛苦被阵阵爽朗的笑声一扫而光。

老师他们昨天晚上定的是乾方出门大吉。乾方,是八卦的方位,指的是西北方向。从老师家中往西北方向看,刚好指到大山以下,即“山底下(底下促读diá)。方位既定,出来门就奔目标而行,出梁村,走亮坪,奔学洼(许洼),一路向西北。

五黄六月,是最热的季节。刚出门时,太阳还没爬高,热气还没上来,清晨清新凉爽,走路精神抖擞,谈笑风生,倒没觉得热和累。临近中午,温和的太阳变成刺目的烈日,火辣辣地烤在身上,令人汗流夹背,心情烦燥。大家走路又热又累的,没有心情说笑了。又走了一段上坡路,累得喘不过气来,挥汗如雨的。王老师开腔啦:“不走啦,快找个凉荫歇歇,热死人哩!”

我四下望望,这是在村边起,离此不远有一棵大树,浓荫遮天。常言道“大树底下好乘凉”嘛。二话不说就把他俩领了过去,来回瞅瞅,没有合适的地方坐,既然是歇,总不能站着吧?大树的浓荫下,有一个大碾盘,离碾盘不远还有一个碓臼窝。我看这碾盘还怪干净光滑哩,就先扶王老师坐了下去。王老师刚坐下,手往边上摸了两把,立即象被蝎子蜇住般地弹跳起来:“武成,你让坐的啥地方?”我说:“碾盘呀。”“你看这娃子!咋找恁好个地方?出门人不敢坐碾盘你不知道!”

王老师板着脸,翻着眼训我,感到很无辜和委屈,谁知道还有这些破规矩!委屈归委屈,也不敢顶撞,只能忍着。原本也打算扶郭老师坐碾盘上的,现在不敢了,只好扶他坐在旁边的碓臼窝上。谁知郭老师更灵敏,蹦得更高,还没坐稳就跳起来:“武成,你准备把我確死嘞!?”

王老师察觉到我惊慌失措的窘态,本来正发脾气哩,又气笑了:“算啦,这不怨你。是我没给你交待到。现在给你说说,以后可记住啊!不但说书行,其它做生意的也一样。出门人见磨子、碾子、石磙、碓臼窝都要避而远之,不能沾这些东西。”

“啥说事呢?为啥不能坐。”

“啥说事?这里面有讲意!碰见磨子,好事多磨;碰上碾子,圆圈儿乱转,生意难成;碰到石磙是滚哩,立即滚蛋;碰到碓臼窝是碓哩,生意肯定被人坑碓。说到这明白了吧?”

“嗯,明白啦。”

“明白就好,咱不在这歇啦,换个地方,远离这些不吉利的东西。”

经此一折腾,汗也吓落啦,不觉得热和累了,慌忙背起行李,重新火车挂钩,继续赶路。上了坡,就到中月僚(中岳)村了,路平了不少,也不感到那么累了。过了学洼(许洼),开始下蜷庄坡,下坡路走着比上坡省劲得多,加上这一会儿有了风,清风掠过,顿感凉爽了不少。天气凉爽,心情就好,心情一好,话就多了起来。趁他们这会高兴,我又提出了疑问:“老师,今天一出门就路这么远的路,为啥不在家门口联系说书呢?”

王老师笑笑:“你没听说过‘兔子不吃窝草’,‘当(音dàng 去声)处不养当处人,外来和尚会念经’?”

老师说的意思我明白了。兔子只所以不吃窝边䓍,不是不想吃,是窝边找不到草吃。原因是当地人不能在当地做生意,当地的生意必须是外来人做。为什么呢?就拿说书来说,俺老师他们小出身学徒时,肯定没有在本村或附近村子少说书,天长日久,说得次数多了,哪有那么多书可说?老一种口味,没有翻新,说得再好,水平再高,听众也会絮烦,用再在的话说,就是审美疲劳。只有外来人不管艺术高低,都有新鲜感。这就是“当处不养当处人,外来和尚会念经”的道理。

蜷庄坡是“坡顶上”和“山底下”的分界线,因坡长五里,也叫五里坡。下去坡有一桥,称五里桥。过五里桥呈两山夹一沟状,称为蜷庄沟,顺沟约行二里的出口处有一村,零散地分布几十户人家,称为蜷庄沟口村。

离蜷庄沟口村不远了,郭汉老师在这个村里人熟,计划今晚到此落脚。第一步就是先找个地方停下来,然后找生产队长联系说书的事儿。郭汉虽然人熟,也认识队长,知道家在哪,但他看不见路,无法自己摸去,得我领路,可我又不知道路,老师就吩咐我见有人了就问问。四下看看,没有其它人,不远处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就赶紧上前去问:“呃,知道队长家在哪不知道?”

那个人目光呆滞地盯着我们看,好像没听懂我们说话一样。我又重复一遍,那人可能看出来我是在问他,先是摆摆手,然后呜呜呀呀地连说带比划。我操,原来是个哑巴!

王老师立马又恼了,连训斥带骂,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你要眼是出气哩,就不是看哩!再没人问了,你去问个哑巴?唉,去侃啦,今年夏天生意注定不顺!”

这一顿臭骂弄得我垂头丧气,唉,倒霉时,扫帚顶门步步都是叉儿,接而连三地办错事,想不到问个路也问出不是了,又犯了出门人的大忌。原来出门说书不能问哑巴,不会说话咋说书?

头一次出门,第一天就这样不顺,难道真的如老师所说,今年夏天说书生意不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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